給藍:如果所有可選的未來都是「不道德」的

2022/08/0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文|趙思樂
Hi 藍,
我最好的朋友,何桂藍,人稱「立場姐姐」,因任職《立場新聞》記者時, 在反送中運動直播採訪中的獨特風格及於直播元朗襲擊事件時被襲擊而聞名。她後投身香港民主選舉運動,冀與香港人「同呼吸 共命運」。何桂藍因參與2020年民主派初選(獲得新界東票王)與其他46位參與者一同被以「顛覆國家政權罪」起訴,自2021年3月關押至今。她亦是該案中唯一以堅持言論自由拒絕保釋條件的涉案人。
這一封信打算公開,所以沒有用廣東話寫(但其實以我的粵語寫作水平,你看到可能又要粵語法西斯發作)。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給你寫信總是同時公開,可能因為你(及ZJP)最喜歡叫我把一些鑽牛角尖的murmur寫下來,說有公共性,但其實我不是特別identify得到這公共性具體是什麼。
總之,這會是一封比較離地的回應,關於你的回信中提到的,我們之前都強烈地覺得的「我們自己本身並沒有什麼價值」的想法。
跟你一樣,我現在好像走出了這種想法,或者這種想法已經變得irrelevant,但其實並不算是因為我的感情變動。相反,我的感情變動(現在算是離婚中吧)是我對自己的道路選擇的結果。以下,是對那些很牛角尖的問題,我現在的想法:
你應該還記得,我在DC那三年,是在對三種前路的反覆糾結中度過的:回中國、留在DC政策圈、去讀政治學博士。在跟你反覆討論的過程中,我行動和理性上越來越偏向讀博士,但總是被回中國的想法強烈地吸引,隨時會放下一切回國罷了。至於留在政策圈,這個旁觀者可能對我最寄期望的選項,好像最早被排除出局。
因為是公開信,所以回顧一下當時的理由:
我堅決不想留在政策圈(雖然等待博士錄取期間申請到了關鍵位置的工作,但我最後還是放棄了),因為知道自己這種憤世嫉俗的人,對於自己的看法不斷被扭曲和溫和化只會越來越frustrated,而且也無法迎合DC一切以American interest為重的起碼規則。為了其實並不會有多少的「影響力」,而放棄我一直以來最基本的追求——活在真實中——是南轅北轍。
非常強烈地被「回中國」吸引(指長期的、徹底的、以中國作為工作基地的「回去」),因為我知道一日不回去,我都會不斷質問自己,為什麼別人可以犧牲的我不可以?我有什麼資格說自己仍對最在乎的事和人不敢或忘?我是否背叛了自己的社群?我其實是不是僅僅在追求自己過得更好?這種無止境的質問是最深的折磨,一直把自己吊在崩潰的邊緣。
回中國的結果,當然是遲早要坐牢的,畢竟我們都是無法不憤怒、不說話、不做事的人。但「坐牢」並非我們要拼盡全力避免的,就像你現在就在獄中。相對於永恆的自我質問,在那種不斷自我折磨的痛苦中時, 坐牢甚至有點illusional的、被浪漫化的吸引力,以為最簡單粗暴的受苦,或許能帶來一點精神上的平靜(當然不是這樣的,但illusional嘛。。)
至於讀博士,其實沒什麼意義。我是不相信做學術能給我們在乎的事帶來什麼改變的,現在不能,將來也不見得能。自己哪怕變成有點名氣的學者,甚至能坐在DC的各種panel上,對我們在乎的事,不過是裝飾品而已。所以在當時的我看來,讀博士除了能給自己帶來快樂和平靜,給自己一個等待未來的方式,是沒什麼正當性的。而且,我們都覺得「作為個人,我並沒有什麼價值」,所以「自己的快樂和平靜」,也稱不上是什麼正當性。
我最後做了讀博的選擇,一方面是自私的,另一方面是排除法。因為我們都知道,回中國、去坐牢,在現在沒有意義。沒有什麼人在乎、沒有什麼人知道,不能通信、沒有事做,跟自我取消沒有什麼區別。
(當時香港的情況還沒有這麼差,我們還能找到相當多在香港坐牢和在中國坐牢的區別,如果我當時知道在香港坐牢現在也被消音得這麼嚴重,我不見得當時不會更用力勸你:犧牲是必要的,但要犧牲得有價值,這是我們都同意的。當然你現在的坐牢方式,還是有無可比擬的價值,但我是不是願意讓你因這種仍然很有限的價值,去犧牲自己多年的生命和精神?今天的我真正感受到了。。大概是不太願意,但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我永遠只有支持)
現在我好像比較能跟自己的選擇和解了。我的想法簡單來說是這樣的:
1. 其實回中國坐牢,跟讀博士和留政策圈一樣,都是「不道德」的。因為我身上附著的東西,是不應該為了自己一點心理上的解脫,而浪費的。
我身上有什麼呢?有故事——那麼多美好的抗爭者、美好的戰鬥,那些故事沈澱在我身上,我每天都帶著它們的一部分在工作和生活,我還在工作,它們就仍在延續;有投資——讓我接受國外最好的教育的獎金,是給中國公民社會的,如果不給我,可以資助三五個小型中國NGO一兩年的工作,我沒有資格把換來的一點知識和平台扔進時代的黑洞;有機會——未來的可能性,在何時、何地、與什麼人、做什麼,這種可能性,對於絕大多數的中國抗爭青年來說,幾乎永遠地消失了,我過於幸運而留下的那麼一點點可能性,拋棄掉,同樣是自私的、不道德的。
2. 留政策圈的「不道德」在於虛假本身,虛假的地位、虛假的影響力、虛假的話語、虛假的看法、虛假的生活——虛假帶來的痛苦會摧毀我本身。
3. 讀博士,也是「不道德」的。一方面是把我可以做的事(回中國做點事、說點話,直到坐牢,或者在政策圈做點事說點話,直到變壞)棄之不用。另一方面,我最近在上關於康德的課(把我研究的題目更深地理論化所需要的訓練),按照康德的定義,快樂可以是道德的,如果讓自己快樂是服膺於自己相信的law, principle(比如為了維持工作能力、實現更大的價值)。但如果追求快樂只是因為自己喜歡、自己想要,就不具備道德價值。It might not be wrong, but is still of no morality value.
捫心自問,我讀博一部分是想要實現自己的潛能(這一部分是道德的,因為人應該盡力實現自己的潛能,是我相信的principle),另一部分是只是被快樂和平靜這樣的desire吸引,並非道德的,只是屈服於自己的慾望而已。
4. 那如果所有合理的選項都是「不道德」的,那我們應該怎麼選擇呢?那就選擇喜歡的、能實現自己潛能的、對自己友善一點的吧——這是自私的,但並不更「不道德」。在對錯的維度上,怎麼選都是「錯」,那就選起碼在另一個維度上(即便是自私的維度上)更合理的吧。
其實說了這麼多,都是羅圈話,這就是我愚蠢而懦弱地,跟自己和解的方法吧。
PS. 至於感情的事,其實就是我選擇了「嘗試去實現自己的(學術)潛能,同時接受讓自己快樂的生活」之後,我坦承地告訴他,我的生活方式變了、我的日常圈子變了、我極度地渴望建立圍繞這個選擇的個人生活。而這樣的生活裡,我無法像以前那樣愛他、和他共同生活了。然後他決定離婚,徹底地離開彼此的生活。
我現在有一個固定的男友,他是現在能跟我有事業上的共同話語的人,但其實我仍然害怕,自己未來的命運會如何,會不會還有下一個變化巨大的階段,在那個新的階段裡,我會不會又要跟他分開呢?我坦承地告訴他這種可能性,和我的恐懼,他也明白和接受的樣子。
PPS. 你提到內疚。我現在是否還為你感到內疚呢?肯定不是對你的選擇和現在的遭遇內疚,但有你這樣的老友,我大概是難以避免一直內疚自己選了更自私而不是更大犧牲的道路。。。但這種內疚的話,應該不會再讓你覺得難以寫回信了吧。
PPPS. 之前開過另一個系列給你的信,寫自己的悲慘故事(青少年時的長期sexual abuse,前夫樹的暴力與墮胎etc.),其實還有兩篇,現在好像暫時沒有那種傾訴的心境,之後有再寫吧。
祝堅韌與安好。
Love
Jul 31, 2022
趙思樂前中國政治記者、作家,曾獲人權新聞獎、卓越新聞獎、年度十大好書(非虛構)等。後赴美留學工作,獲喬治城大學國際政治與安全碩士,現於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攻讀政治學博士,研究專制制度下的國家監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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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思樂
趙思樂
中國非虛構作家、時政撰稿者、青年運動者。2017年出版《她們的征途》,被《亞洲週刊》評為年度十大好書,獲香港文藝復興獎。報導曾獲六項人權新聞獎,兩項SOPA大獎。現就讀美國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全球政治與安全專業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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